第八十九章：小五

　　鳳仙的網吧的格局，是和別處不同的：都是門口壹個大大的櫃臺，櫃臺裏面預備著瓜子飲料礦泉水。附近的主顧，傍午傍晚放了學，每每花三塊錢，上壹小時機——這是吃雞火起來之前的事了，現在每小時要漲到四塊——靠櫃外站著，刷了**上了機，美滋滋的玩著；倘肯多花壹塊，便可以到區坐著，機子配置高多了，如果出到到十塊，那就能去包廂。但這些顧客，多是學生黨，大抵沒有這樣闊綽。只有上了班的，才踱進網吧裏面的包房，要上泡面紅牛，慢慢的坐著玩。
　　老二從大學第三周起，便在校外的鹹亨網吧裏當了網管，老板說，他樣子太傻，怕算不清帳，就在外面做點事罷。外面的學生黨，雖然容易說話，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。他們往往要“四連坐”“五連坐”，問問機器配置，然後放心：在這事兒了吧唧的情況下，老二也煩的不行。所以過了幾天，他便被安排專管些關機重啟換鼠標之類的事了。
　　老二從此便整天的坐在網吧裏，專管他的職務。雖然沒有什麽失職，但總覺得有些單調，有些無聊。老板總是壹副兇面孔，主顧也沒有好聲氣，叫人活潑不得；只有小五到店，才可以笑幾聲，所以至今還記得。
　　小五是坐在吸煙區而從不吸煙的唯壹的人。他身材很瘦小；壹臉稚嫩，壹看就是未成年人，但網吧附近便是師大附中，常有些孩子來，老板往往也睜壹只眼閉壹只眼；黑紅臉色，尖嘴猴腮裏時常夾些傷痕；穿的雖然是校服，但又臟又破，似乎每天都跟人打架。似乎是姓伍還是武，總是壹個人過來玩兒，網吧的常客們，索性替他取下壹個外號，叫小五。
　　小五壹到店，所有上網的人便看著他笑，有的叫道：“小五，妳號又讓封了！”他不回答，對櫃裏說：“三十九號上機，拿**礦泉水。”便拿出皺皺巴巴的十塊錢。
　　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：“妳壹定又開掛了！”
　　小五睜大眼睛說：“妳怎麽這樣憑空汙人清白……”
　　“什麽清白？我昨天親自查了妳的戰績，該賬號不存在。”
　　小五便漲紅了臉，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，爭辯道：“除草不能算掛……除草！……電子競技的事，能算開掛嗎？”接連便是難懂的話，什麽“鎖腰鎖頭無後座”，什麽“透視穿墻吸空投”之類，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：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。
　　聽人家背地裏談論，小五原來也不開掛，但年紀終歸太小，見過別的開掛的孤兒大殺四方，便瞇了眼；苦於自己是個中學生，沒多少錢，買不起掛。幸而家裏還算殷實，騙了父母幾次，被家長發現，如是幾次，父母給他的零花錢也少了。小五沒有辦法，便免不了做些借同學錢的事，有時還不上，便挨了同學的打。
　　但在鹹亨網吧，卻從沒有人欺負他。大家都是大學生，間或是社會人，看他年紀小，多少照顧壹些。有時玩得沒了錢，老板還會故意給他賒賬，壞笑著等他回家挨父母的揍。
　　小五成了壹次盒，漲紅的臉色漸漸復了原，旁人便又問道：“小五，妳當真吃過雞麽？”小五看著問他的人，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。他們便接著說道：“妳怎麽連亞服2000分都上不去呢？”小五立刻顯出頹唐不安的模樣，臉上籠上了壹層灰色，嘴裏說些話；這回可全是誤封誅仙之類，壹些不懂了。在這時候，眾人也都哄笑起來：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。
　　在這些時候，老二可以附和著笑，老板是決不責備的。而且老板見了小五，也每每這樣問他，引人發笑。小五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，錢用完了，便只好和看起來憨厚老實的老二搭話。有壹回對老二說道：“妳有兄弟姐妹麽？”
　　老二略略點壹點頭。
　　小五說：“有兄弟姐妹……那我便問問妳，妳若是有個弟弟，會常年不來看他嗎？”
　　老二想，屁大的孩子，也來問這些奇奇怪怪的問題？便回過臉去，不再理會。小五等了很久許久，很懇切的說道：“沒有弟弟吧，我跟妳說，當哥哥的，壹定要慣著弟弟，常掛念著……”
　　老二暗想，我可是獨生子呢，而且就算現在放開了二胎，爸媽那歲數也不太可能再要壹個；又好笑，又好煩，懶懶的答道：“妳就是個弟弟！”
　　小五顯出很高興的模樣，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桌子，點頭說：“對呀對呀！……我就是個弟弟，家裏有個同父同母的親哥哥，只是時常不來看我，小時候……”
　　老二愈不耐煩了，努著嘴走遠。
　　小五剛想講講自己的哥哥，見老二毫不熱心，便又嘆了口氣，顯出極惋惜的樣子，看別人玩去了。
　　有壹天，大約是在中秋小長假後的三兩天，老板正在慢慢的結賬，取下賬本，忽然說：“小五已經長久沒有來了。還差二十塊錢網費呢！”老二也才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。
　　另壹個附近的中學生說道：“他怎麽會來？說是父母又幹架，他老娘把他帶回姥姥家過假期了。”
　　老板說：“哦！”
　　“他想上網來。這壹回，他父母吵得厲害，說是又要離婚。這時候還想要錢出來上網，要得嗎？”
　　“怎麽要不得？”
　　“嫌他不爭氣，給自己丟人，親媽打完後爹揍，放假前壹天，還見他在校園裏跛著走路。”
　　老板也不再問，仍然慢慢的算他的帳。
　　小長假過後，秋風是壹天涼比壹天，看著將近初冬；老二整天挨著主機，倒也被風扇的散熱吹得暖和。壹天的下午，顧客不多，老二正坐在吧臺裏代著班。忽然間聽見壹個聲音：“三十九號上機。”
　　這聲音雖然極低，卻很耳熟。看時又全沒有人。老二站起來壹望，那小五便在櫃臺下面蹲著，臉上青壹塊紫壹塊，已經不成樣子。還穿著那件校服，拉開拉鎖隨意披著。看見老二，他壹伸手裏的十塊錢，又說道：“三十九號上機。”
　　老板伸出頭去，笑道：“小五麽？妳還差二十塊錢呢！”
　　小五很頹唐的仰面答道：“這……下回還清吧，這壹回是現錢，不買水了。”
　　老板仍同平時壹樣，笑著對他說：“小五，開掛壹時爽，全家火葬場！”
　　但小五這回卻不十分分辨，單說了壹句：“不要咒我！”
　　“咒妳？若是不開掛，怎麽會咒妳？”
　　小五低聲說道：“要罵就罵我，別罵我家人，別……”他的眼色，很像懇求老板，不要再提。
　　此時已經聚了幾個人，哄笑了壹陣兒，不再戲弄他，放小五玩兒去了。
　　老二看著屏幕前重新高興起來的小五，忽然覺得：或許他在此處，比在家裏更自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