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壹千零五十六章 那本是軍人不該做的選擇

　　官道上停著幾十輛大車，不是富貴人家才能乘坐的那種舒適的馬車，簡陋的只有車沒有車廂，連車都不怎麽樣。
　　應該知足的是，雖然沒有車廂，可車上也沒有囚籠。
　　乘坐這幾十輛大車要離開此地的，是謝家那些之前選擇錯了的人，他們壹個個垂頭喪氣，有人心裏也憋著火氣，然而失敗者沒有資格撒氣，有氣就憋著。
　　如果學不會自己憋著，那就會有人教他如何憋著。
　　所以當謝懷南出現在這些人面前的時候，他們也只是看了壹眼就迅速低下頭。
　　因為他們知道，人家是以勝利者的姿態回來的。
　　謝懷遠卻沒有低頭，他不願意在謝懷南面前低頭，也許除了這樣他也沒有什麽再能展現自己勇氣的行為了，畢竟他和謝家的其他人還不壹樣，他在籠子裏。
　　“妳是來展示妳假惺惺的親情嗎？那妳最好別叫我大哥，很惡心。”
　　謝懷遠說。
　　謝懷南看著他，本來確實還打算安慰幾句什麽，因為這句話，他改主意了。
　　“不是。”
　　謝懷南回答：“我是來展示自己勝利者姿態的，贏了的人，還是應該在輸了的人面前出現壹下的好。”
　　謝懷遠冷笑道：“那妳可真是很驕傲。”
　　謝懷南道：“應該是比妳驕傲壹些。”
　　謝懷遠深吸壹口氣，看向謝懷南的眼睛，用很認真的語氣問道：“妳告訴我壹句實話，妳執意想讓家族投靠寧王李叱，到底是為什麽，是不是妳壹直都心懷不滿，妳壹直覺得我不如妳可我卻是家主，而妳不是，妳是不是壹直都覺得父親當初選擇我而不是妳，妳不服氣？”
　　謝懷南聽完這些話之後，忽然笑了。
　　“原來如此。”
　　他說了這四個字之後就沒有再說什麽，只是那樣平靜的看著他的大哥。
　　正因為他不說什麽，謝懷遠卻越來越不能平靜。
　　因為謝懷南那平靜的眼神似乎是在告訴他，妳真是個可憐人，妳自己心裏想的這些，卻要以為是我在想。
　　妳自己覺得妳不如我，於是便覺得是我覺得妳不如我。
　　妳自己都認為自己做家主是父親選錯了人，卻偏要去想這些都是我在想的。
　　所以，妳真的是可憐。
　　“妳滾！”
　　謝懷遠忽然聲嘶力竭的罵了壹聲，嘶吼的時候，那張臉看起來都那麽扭曲。
　　這壹聲吼也把很多人的註意力都吸引過來，他們看著，卻也不怎麽關心了。
　　他們雖然不在籠子裏，可是在車上，在車上的人是被淘汰的人，他們也要去棋盤山那邊養豬。
　　有些人心裏還在想著，好在我沒有在籠子裏。
　　謝懷南卻笑起來。
　　他走到囚籠旁邊，手扶著籠子，看著籠子裏的大哥，用壹種依然平靜的語氣說道：“妳看，我現在，是家主了。”
　　說完後轉身，這壹轉身，真的是有幾分瀟灑。
　　謝懷遠在籠子裏咆哮起來，沒有人能聽清他喊了些什麽，因為那聲音實在是太沙啞難聽了。
　　謝懷南壹邊走壹邊笑，笑著笑著，眼角的淚水就不由自主的流下來。
　　謝秀跟在他身邊，忍不住問了壹句：“妳怎麽樣？”
　　謝懷南笑著搖頭：“沒事。”
　　走出去幾步後，謝懷南回頭看了壹眼，然後用壹種很釋然又很遺憾的復雜語氣說道：“我終究還是廢了他，只是沒用父親教我的法子。”
　　謝秀知道他的悲傷，所以轉移了話題，他問：“咱們現在去做什麽？”
　　謝懷南道：“妳做妳的將軍，妳將隨主公出征，我做我的節度使，我將讓荊州穩固如山。”
　　他看向謝秀：“不管是誰求妳，謝家的人不能在妳帳下領兵，不管是誰求我，謝家的人不能在荊州為官，記住了嗎？”
　　謝秀點頭：“記住了。”
　　他問：“還需要對家族的人在勸誡什麽，或是約束什麽嗎？又或者，處置壹些人？”
　　謝懷南壹邊走壹邊說道：“我可以回到家族所有人面前得意的說我贏了，但我不能得意的說妳們廢了。”
　　謝秀思考了好壹會兒這句話中到底有幾層意思，越想越覺得這話深奧。
　　“我可以得意，但不能無情。”
　　謝懷南對謝秀認真地說道：“妳該明白，無情之人，在主公身邊不會長久，家裏的生意該做還要繼續做，現在暫時做官無望，只要在主公的律法約束之內做生意，謝家依然可以長久。”
　　良久之後，謝懷南道：“做官的，有妳，有我，這就夠了。”
　　謝秀又想了好壹會兒，總算是把謝懷南話裏的意思都理順了。
　　如果謝懷南回去之後，對那些反對他的人無情鏟除，那麽被寧王知道了的話，謝懷南以後的前程也就斷了。
　　凡事皆有度。
　　“回去吧。”
　　謝懷南在謝秀肩膀上拍了拍：“將來謝家還能不能有國公之榮耀，更在妳身。”
　　他們走了。
　　謝懷遠瘋了。
　　走了幾天，這壹路上他都是又哭又笑，沒有人去招惹他，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就會突然大哭起來，哭著哭著忽然又哈哈大笑。
　　又或者，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就對著空氣破口大罵，罵的聲嘶力竭，甚至會把自己罵的昏厥過去。
　　看守馬車的壹名廷尉看向謝懷遠，嘆了口氣：“這人是真的瘋了。”
　　另壹名廷尉道：“瘋了影響養豬嗎？”
　　之前說話的廷尉居然很慎重的想了想，然後說道：“應該沒什麽影響吧。”
　　“那就繼續走唄。”
　　“嗯，我也只是怕他嚇著咱們在棋盤山那邊的豬，那可是咱們的豬。”
　　天命軍大營。
　　楊丁方看著手下的將軍們，壹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麽開口，而那些將軍們也在看著他，等著他開口。
　　在這些人不同的眼神中，楊丁方也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不同的期待。
　　有人在期待著突圍，有人在期待的死守，還有人在期待他說出那句……算了吧，我們投降。
　　楊丁方說，我們只有兩個選擇，壹是繼續死守等待主公援兵趕來，二是突圍。
　　可是所有人都知道還有第三個選擇，而且這第三個選擇越來越誘人。
　　“其實……”
　　壹個將軍聲音很低很低，仿佛是怕別人聽到，又渴望得到認可地說道：“其實我們沒有和寧軍正面交手過，不是嗎……”
　　他的渴望很快就得到了回應，與他關系不錯的另壹位將軍點了點頭：“是啊，我們沒有打過謝秀，沒有打過夏侯琢，甚至，我們連謝家都沒有打過。”
　　這些話說完之後，他們倆對視了壹眼，然後就同時低下頭。
　　沒有人附和了，就他們兩個這樣說，可也沒有人斥責，沒有人反對。
　　“我是主將。”
　　楊丁方長長的吐出壹口氣：“但在此時，我卻不能以主將身份來決定妳們的生死。”
　　眾人全都擡頭看向他，等待著接下來的話。
　　楊丁方緩了好壹會兒後才讓自己的心情平復下來，因為他是壹位大將軍，投降這種事，哪怕只是想壹想，對壹個大將軍來說都是折磨，都是羞辱，都是最難以接受的選擇，比戰死還要難以接受壹萬倍。
　　可是他又必須為手下的這些人去想壹想，真的去突圍嗎？突圍，就是全軍覆沒。
　　等待援兵嗎？
　　如果能等來的話，大概在寧王李叱親自到來之前，天命王派來的援兵也早該到了吧。
　　哪怕他不是壹位大將軍，他只是壹個普普通通的士兵，軍人的身份，都讓他不能去思考投降的事。
　　這才是他的痛苦所在，因為他必須去思考。
　　“如果我主戰，這壹仗的勝負，十五萬大軍的生死，我能負責的極限是什麽？是與妳們壹同戰死。”
　　楊丁方語氣低沈地說道：“如果我主降，不打這壹仗，士兵們都會因此而活命，妳們大概也不會受到多大影響，而我會選擇自殺以謝罪，這也是我能負責的極限。”
　　“所以……”
　　楊丁方起身：“就用壹種最古老也有效的方式來做決定吧，在場的每位將軍，都會分到壹張紙條，妳們在紙條上寫下降或是戰，不用寫上妳們的名字，我不希望妳們彼此之間互相謾罵，反目成仇。”
　　他伸手要過來壹張紙條舉起來：“我也有，但是我會讓妳們每個人看到我寫的是什麽，除我之外，其他人在紙條上留下名字的，壹律視為無效，我看到了，會撕掉。”
　　他說完之後看向親兵：“發下去吧。”
　　親兵們隨即上前，將壹張空白的紙條分發給每壹位將軍，這紙條不大，比鴻毛還輕，可是每個人拿在手裏的時候，都覺得比山還沈重。
　　楊丁方道：“不記名，必須寫。”
　　他壹擺手：“開始吧。”
　　每個人手裏都有壹根炭筆，他們互相看了看，有的人迅速的在紙上寫下壹個字，迅速的把紙條揉成壹團，惶恐的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。
　　有的人則低頭沈默，良久都無法在紙上寫下那簡簡單單的壹個字，紙有萬鈞重，筆亦有萬鈞重。
　　“計數。”
　　楊丁方看向親兵吩咐：“數到五十之後，把所有的紙都收上來。”
　　時間很快就到了，親兵們上前，從諸位將軍手裏把紙團拿回來。
　　忽然間，有人竟是蹲下來哭了。
　　楊丁方親自打開這些紙團，壹邊打開壹邊說道：“降在左邊，戰在右邊。”
　　他壹個壹個的看，壹個壹個的放，身邊的親兵幫他計數。
　　都放完了之後，他看向計數的親兵，左邊的親兵報數：“十二張。”
　　右邊的親兵報數：“也是……也是十二張。”
　　楊丁方楞了壹下，所有人都楞了壹下。
　　兩邊壹樣多，這該怎麽選？
　　“還有壹張。”
　　楊丁方舉起自己的那張紙條，他起身，拿著那張紙在每壹個將軍面前走過，給他們過目。
　　降。
　　“帶我的大將軍印綬和盔甲佩刀，去寧軍那邊，告訴寧王李叱，我們降了。”
　　說完這句話後，楊丁方轉身出了大帳，壹個人走向遠處。
　　“大將軍要尋死！”
　　有人反應過來，朝著楊丁方追了過去。